貓卵
掛號50
洗澡250
剃毛350
結紮公1000
母2500
安樂死5000
「動物可以安樂死,人可不可以?」指著價目表我問。
「人有社會責任啊,怎麼行。」
醫生瘦骨嶙峋的手指掐住貓脖子,宛如對付一條斷氣的牙膏。只是,那麻醉針左戳右插,就是給蹬開。「這隻太野,看來要用乖乖籠。」說完,將兜比倒進一座鐵匣。
兩片夾層自左自上攻來,逼牠束成廚房角落的黑蔥。不能跳也不能滾的小傢伙,拼命以頭為支點向後退,終於將貓身擠出籠外,剩下一粒過胖的貓頭,尷尬地粘在桌面到地面的懸崖之間,鐘錘般擺盪。
我不知所措,一手往上拖,一手往下拉。
「乖乖籠的柵欄設計不良,縫隙應該更小一點。」兵荒馬亂之際,醫生仍俐落地扎進牠皮膚。
而牠那雙眼珠,瞪得老大,像在質疑我的背叛。
媽媽,妳怎麼不救我?
患急性腸炎那年,我四歲。痛惡針筒。
一聽要上醫院,便抱住床頭櫃不放,櫃在人在,櫃亡人亡,未料母親竟連著床頭櫃扛起。計程車不肯載,說後座太小總不好塞小孩進行李箱,太太建議您找搬家公司;但搬家公司也沒空,當天是黃道吉日,台北湧起一股遷徙熱,預約人家已排至凌晨;於是她走了大半個台北。
「媽媽,妳怎麼不救我?」沿途我哭哭鬧鬧,撞櫃子、撞柏油、多半則撞在她柔軟的手臂上。肚子再疼,也沒打針疼,她卻無法明白。她怕疾病偷走她女兒,我怕醫院冰冷陰森的氛圍,我們皆卯足全力避免可怕的事發生。只不過,她是母親,是鐵律,是規則…
多年後,小小孩長成大小孩,建造一個孩子國,才發現不同的孩子各有害怕,害怕指數相近的多數人,會組織起來,訂定社會責任,規範少數人。並且,我們訂定,世上最重大的社會責任莫過於,抵抗死亡。
抵抗死亡。於是非洲的飢荒花蕊在世界各地蔓成賑災花瓣,恐怖份子引爆一小撮則散射出燦爛的戰爭煙火。遊戲方法無限,前提是不准棄權,聖經寫得明明白白,自殺即罪。
母親有輕微的小兒麻痺,排行家中老三。
在外婆的年代,連生三女比不孕還羞恥,生下母親那天,她抱著嬰兒痛哭。那是唯一一次她抱過母親,此後,母親在房間門檻坐到六歲學步,甚至將之坐凹。
這段神話頗多疑點有待釐清,例如母親吃什麼長大,以及難道門檻不需掃等等。不過母親說,重點不在細節,在她受過的苦比我吃過的米多。好吧我承認,出生平原時代根本是場錯誤,樹林早教先人砍伐殆盡,無所事事我只好故作突起。
例如夏均便是我和母親之間的突起。
高中時候,母親不准女兒戀愛,我偏和夏均一塊兒。他撐著,平原上總算有些風景。常常,母親斷錢斷糧後,我便往夏均懷裡撲,上演我倆沒有明天。母親報過警、打過恐嚇電話,說些還我女兒來之類的。所幸夏均一家理智清明,抗壓性強過蟑螂,不當回事。
另一突起是金錢觀。
母親從小隨外婆出去幫傭,賺的錢全拿繳回大家族「公庫」,自己倒是有一餐沒一餐地捱。有天,母親實在餓得全身虛軟,瞥見有錢人家煙灰缸裡沾滿菸屑的麵包,想也沒想抓起來就往嘴裡塞。外婆見狀,暴跳如雷,揍得她屁股開花。自此母親就沒手心了,她不向誰乞討,卻熱衷施捨。我想我是受她施捨長大的孩子,所以我沒手背。母親並非吝嗇之人,偶爾休兵,金銀珠寶便如洪水般自天而降,但若不順其意,馬上又得面臨旱荒。
多少年來,我們始終在那條四歲的柏油路上,停停走走,永無止盡。
然而世上最重大的突起莫過於,不抵抗死亡。
後來夏均到新竹唸書,我失去「撲」向,卻仍舊桀驁不馴。當時最怕總務收系費書費有的沒的,小零工扣掉水電食宿完全打死,一毛不多。
支身在外,困頓寂寞,有回母親來電,「怎麼樣?我就不信妳能撐多久!」我一時悲憤,竟圖尋短。僅留數行的短箋形同遺書:
走的時候連我的氧氣也帶著走
來的時候連我想什麼你都要管
我是你家廁所 我是你養的狗
你想我怎麼動就怎麼動
I’m dead in Ur love I’m dead in Ur fault
I’m dead if do so can let U know.
雙眼是睜的,世界是閉的。
聲音左癲右倒,所有頻率不乾不淨相互牽扯,有人說了什麼,來不及紀錄下來就碎裂成浪。十三粒安眠藥的效果原來與麻醉針相同,半死不活。
「哎喲,尿尿了。」醫生俐落地擦乾尿液,在兜比肚子剃一圈毛。麻醉之後,僅剩一魂半魄撐住外眼皮卻撐不住內眼皮,白膜覆蓋的眼神好不駭人。然後,醫
生捧牠沒入一扇門中,留其它人在標著「手術中」的房內煎熬。
母貓結紮很麻煩,必須剖開腹部挖掉子宮卵巢,不像公貓只「去除」外顯部,一般人嫌母貓累墜,多半不願飼養。當初認養三隻流浪小貓,誰也沒在乎性別,直到兩隻開始叫春一隻開始噴尿,有天全家在客廳欣賞普遍級節目,電視旁突然冒出3P嘿咻的限制級畫面,室友尖叫,才驚覺小傢伙已邁入青春期階段。
整屋視貓如命的女生為此召開集會,究竟該勒緊褲帶再養幾隻新生命,還是痛見愛貓挨刀,最後,無異議通過,如果貓得結紮,主人亦跟著結。
第一次婦產科,三個女生手牽手,一副壯士斷腕。「醫生我們要集體結紮。」「二十歲結什麼紮,這年頭小女生愈來愈放蕩了。」結果理由都來不及解釋就給轟出來。人沒結成,貓不能不結。往獸醫院路上,我們邊流淚邊立誓,三十歲,一定實現諾言。
「喂,妳在幹嘛?」母親維持一慣熱絡的口氣。
「沒幹嘛。」
「我跟妳說,昨天妳阿姨報我一個地方很好吃,下週家聚我想約在那邊…」
「…」
「喂,妳在幹嘛?」
「沒幹嘛。」
「那就這麼說定了,地址我再簡訊給妳。」喀啦,嘟嘟嘟,嘟嘟嘟…
然後母親哭了。整桌飯菜哀怨得難以下嚥。
首先她批評我結紮貓的態度,把貓當人;之後我們被往事襲擊,她又不滿我把人當貓。我沒把人當貓只覺得自己像妳的貓。沉默。沉默。沉默之後她竟毫無預警任眼淚一顆顆崩塌,壓垮我空虛的勝利。
「我愛我的女兒有錯嗎?愛怎麼會錯呢?那些都是為了教育啊。」
「妳所謂的教育只教會我,千萬別有孩子,因為教育好難。」拎包包,轉頭走人,沒別的台詞或動作了。據說公孔雀用盡養分綻開斑斕的羽翅,卻總因母孔雀拒絕而一夕凋零,我是高傲的母孔雀,連轉身,都要筆直筆直地。
出了餐廳,來到紅燈高照的十字路口,用力闖過去,皮鞋採得馬路篤篤響。
「手術中」的紅燈突然間熄滅。幾個瘋子油門猛催,駛進手術室。
兜比虛弱地攤在手術台,縫線粗糙將腹肉揪成魚骨,乍看,彷彿人魚擱淺沙岸,缺水過度所以頻頻抽搐。心疼極了我想摘海水替牠療傷,嘴角鹹味滑過才發現自己正是獵人。
我是個好母親嗎?
兜比乾乾的嘴型,像在討吃,像在囈語。醫生說拿子宮最好,否則老來容易子宮積膿,貓有七成死於子宮積膿,我多怕牠死,多怕,疾病偷走我女兒。
我討厭撥手機,按鍵那麼小一粒總教人按錯位置。
「喂,妳在幹嘛?」
「沒幹嘛。」鼻音極重證明她哭過。
「我跟妳說,昨天室友報我一個地方很好吃,下週家聚我想約在那邊…」
「…」
「喂,妳在幹嘛?」
「搬出去以來,妳第一次主動…」
「那就這麼說定了,地址我再簡訊給妳。」喀啦,嘟嘟嘟,嘟嘟嘟…
推拉理論。學校有門家族治療課程,裡頭提及,解除母女一追一跑關係的秘訣是,其中某方改變姿態。例如,母親不追,則女兒不跑;或女兒不跑,則母親不追。所以,我一直很想鑽進神話裡,告訴夸父關於太陽的新追法。
我的童年經常被擺在社工系修習裡錯誤示範那一塊,但我就不信真有母親能完全遵照育嬰指南撫養孩子成人。每當自艾情愫冒出頭,我總擠它出來面對真實世界:哪個成人身上沒背負深深淺淺童年傷疤,別人不也活得好好?
有年清明節掃墓,母親心血來潮,「如果我死了,我想樹葬,種在妳家後院,只要妳澆水,就會想起我。」我卻頂她,「種仙人掌好了。」她想想不妥,「不然沙漏葬,你們拿我的骨灰作裝飾,也算有點用。」我又回頂,「沙包比較不透明。」她咧嘴,露出兩顆蛀牙,「我的女兒真有創意。」
所以我就一直相信,這是一座以母親為地軸的平原,平原上我視掙扎為興趣。夏均或兜比,會炸即好彈。手無寸鐵就把自己擲出去。一旦出發,地底便空了,抵達這裡,離開那裡,再重新來過,所有突起都像蓋不完的沙堡。
「動物可以安樂死,人可不可以?」指著價目表我問。
「人有社會責任啊,怎麼行。」
「…那麼,母愛算社會責任,還是天性?」
醫生揉揉太陽穴,並不答腔。早先我堅持,兜比結紮只拿子宮不拿卵巢,也就是,不懷孕仍發情,為此和他辯證三個多小時,大概已經搞得他神經錯亂。他還給我起了個綽號「貓卵小姐」。是那種養一隻貓,連貓卵都要管的麻煩主人。
他不知道,天外有天,母親才是厲害的貓卵小姐。
- Jun 13 Tue 2006 03:44
貓卵 by 小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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